元康初年的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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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康初年的诗

文/唐子佩

未央宫中，寒气沁人，明月如昼。

朝臣退去后，我命侍从替我更衣，玺、绶具备，即皇帝位。

这不是我第一次登极，我继承大统已有八年之久了。

这一次没有高呼万岁，没有昭告天下，这一次的即位，是我内心的即位。

我将永远记得，这一年，是公元前65年，元康元年。

在新岁的第一天，我颁布了一道御旨，下令把杜东原上的初陵改为杜陵。

第二天，奏章就已经堆满了我的桌案。不用翻开也大抵能猜想到，无非是让我收回成命的。为什么要让我改变主意呢？无非是说咸阳原上的帝陵区，才是最适合修筑寿陵的地带。这样的说辞，前面八年我已经听得够多了。

我没有理会，反而在这一年春天，以视察杜陵选址的名义出了一趟长安，来到杜县。

这个我从小生活的地方，我无须带一个侍卫，我也不想带任何一个侍卫。

走在杜县的街道上，我突然感伤，离开这里八年，我终于能回到这里，以我自由的意愿。

与其说此前的帝王生涯光辉夺目，不如说是在汉宫当中的一场软禁。

我梦寐的地方依然是杜县，是这个曾给我快乐时光的地方。

哪怕，只让我看一眼也好啊。可惜我一直没能如愿。

在我四五岁的时候，武帝大赦。

恩公邴吉将我从郡邸狱放了出来，录我为汉室宗亲，收归掖庭。

没多久，武帝去世，昭帝即位，对我的管束也就越来越松了。

我经常从掖庭跑出来，来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杜县。

一次，我玩心大起，偷看了史官的底稿，这段历史突然形成画面，我不禁笑了出来。

史官听到我的笑声，赶紧跑过来，收走了他的稿子，以致我只看到了一段。

我沿着杜县郭围，登上杜东原，看望我的一位老朋友，她在这里独自等了我六年。

她叫许平君，是许广汉的女儿。我跟许广汉很熟，在掖庭的时候，由他照顾我的生活。

他特别有意思，说话言不及义，但又总停不住口。

武帝时期他因被疑盗窃受过非人的惩罚，性格里就被注入了一些畏首畏尾。

他经常还监督我学习，他懂什么学习，我随便写出点什么，他都会拿出去炫耀。

我是武帝的曾孙，虽然皇位没有传到我家来，但依然被尊为“皇曾孙”，掖庭内外没人敢驳我的面子，说我有才的人多了以后，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我是有文采的了，尽管他们根本没有见过我的才华。

或许，我本身就有文采也未可知。

听到别人夸赞我，许广汉总会一字不漏并且添油加醋的传递给我听，让我非常开心。

在我见到许平君之前，我很难想象一个粗汉居然能生出这么精致和善的女儿，还能为她取一个这么美好的名字。平君，一个让我记了一辈子的名字。

平君比我小两岁，长辈们对她的评价是温文尔雅、仪态大方，其实只有我才知道，她还有天真浪漫的一面。我们在一起的时候，经常到处游山玩水，经常会跑到这杜东原上来。她会指着远处的云和近处的山对我说，她想化成这山化成这云，她想永远的生活在这里。

现在，她永远生活在这里了。

我给她建了一座绝美的宫殿，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座宫殿。

平素里，我只能在长安看她的画像，记忆她的脸。

每次登高回来的路上，平君都会跟我说，你要好好读书，要上进，要有担当。

每次我都会答应她，跟她一起构想，我们以后要在哪里建一栋房子，在哪里耕一亩田。

有时候我们还会想象，要在房子的哪一个角落放一台织机，在哪里添一个橱柜。

我也会戏谑着说，那我们要几个孩子，几个男孩，几个女孩？她便骂我流氓。

正因为我答应了她，我便按照我们的预想努力着，这是一个小老百姓的快乐。

不久之后，我和她成婚了，我按照她的想象，一步一步实现着。

我在那里建了一栋房子，在那里耕了一亩田，在那个角落放了织机，在那里添了橱柜。

看到她满意的表情，感受她在我怀里的温度，比我经历过的任何一件所谓大事都要幸福。

可是，对于这座宫殿的修筑，我的脑海里却是空白的，她离开得太突然，没有留下一句话。

我不知道她想在哪里建一座主殿，不知道她想在哪里建一座配殿。

她只说，你一定要上进，要读书，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物。

我不想要上进，不想要读书，不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物。

我只要你时刻在我身边，告诉我，你想要的是什么样子。

最后，我按照杜县城的格局，给她建造了一个宫殿，后人都叫这里，少陵。

从杜东原望过去，这里的风就像当年的风，还是那么美好。

下山的时候，我顿时感觉到了身边缺少的那个位置有了温度。

平君，你回来了吗？

回到长安之后，我又颁布了第二道圣旨。

我要将我用了二十六年的名字刘病已，更为刘询。

第二天，奏章又堆满了我的桌案，恐我此举轻率。

我对天下说，改个名字，可以方便百姓避讳，让更多的人敢写作，敢说话。

我对自己说，刘病已留在少陵了，今天回来的，是要质问苍天的刘询。

此前所有犯讳的人皆被我释放，于是，天下人夸我明君，着书立说时，总不忘掺杂着夸我几句。

杜陵确定选址在少陵的附近，两相对望。生不能相守，死也要相守。

从这一年起，元康元年，再也没有权臣敢左右我的意志，视我为傀儡。

我已经除掉了霍光，除掉了霍氏集团，也含恨废掉了我的第二任皇后霍成君。

回到长安之后，我去上林苑昭台宫探望霍成君，她对我恨意横生。

她问我，这么多年的夫妻，难道真只是政治的结果吗？你真没有爱过我吗？

我说，霍氏集团造反，我将他们满门抄斩，可是我把你留在了这里，你说我爱过你没有？

我没有把你打入冷宫，在他们造反之前，我甚至与你时刻在一起，你说我爱过你没有？

她便歇斯底里，问我：“既然如此，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？”

“因为我知道了平君的死因，从那一刻起，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。”

我也曾反复问自己，我究竟爱不爱霍成君，内心给我的回答是肯定的。

可是在我知道当年霍显为了让霍成君取代平君，竟安排医官淳于衍在平君生产时的药里加入附子，从而致使平君丧命后，我愈发觉得我对霍成君的爱就是耻辱。

彼时我越爱霍成君，现在我就越恨霍成君。

“我恨你。你恨你爹霍光，我恨他左右朝政；我恨你娘霍显，我恨他害死平君；我恨你，我恨你让我的爱付之东流，恨你让我的爱变成耻辱。我要折磨你，我要折磨死你。”

说这段话的时候，我竟咬断了一小截牙齿，我竟落了泪。

当年，霍光是汉室最大的权臣，霍家势力遍布朝野。

昭帝无嗣，霍光便立了昌邑王刘贺为帝。不到一个月，刘贺就做了一千多件荒唐事。霍光没有办法，又把他废了，另寻了我做皇帝。

世人都笑话汉室怎么出了这么一个糊涂皇帝，其实只有我最清楚，刘贺是最聪明的。他向往自由，怎么会愿意在宫廷大内受罪。退位下来，依然享受锦衣玉食，没有那么多的关注，也没有那么多的期望，一生足够快活了。说实在话，我甚至都羡慕他的生活。

而我不一样，我受到的目光太多了，我必须小心谨慎，否则就会陷入危险。

平君问过我，为什么你就要去当这个皇帝呢？

当时她为我生下了第一个孩子，我给他取名叫刘奭。

我说你看，我们还有这么多的梦想，不去当这个皇帝，我没有办法达成的。

你不是说要我上进嘛，那我就去当这个最上进最让你骄傲的人吧。

平君指责我，说我是个傻子，做什么事情都只管着这个小家。

其实我知道，当了皇帝，反而可能会顾不着这个小家了，但是，我必须要让他们过好日子。

这一切从我十八岁即位的时候开始变化了。

平君每日不用再为了生计去奔波，而我，也彻底成为了汉室斗争中的玩偶。

霍光便是这个提着线的人。

他好几次假惺惺的让权给我，其实都是在试探我对他的忠诚。

我只有顺从，只有等到我的羽翼丰满，再去夺回我应得的东西。

在皇宫中没有自由，我甚至都不能把平君接到宫中来。

我万事都听从着霍光，可是我对平君的想念却日益加深。

直到霍光有一天在大殿上奏请，希望我立霍成君为后时，我的叛逆才终于没能止住。

我对所有的大臣说：“求微时故剑”，大臣们这才懂得我的意思，提议立平君为后。

他们给我这个举动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，叫故剑情深。

我特别高兴地召见了许广汉，我问他平君近来如何，我告诉他我要接平君入宫。

他告诉我，平君过得很好，刘奭也很听话，就是有的时候，半夜能听到平君在哭。

听到这里的时候，我的心也被绞动，只有忍住痛苦，告诉许广汉，我会尽快落实立后的事情。

我知道霍光为什么要让我立她女儿为后，就是想根植他们家的势力，对此我坚决反对。

也正是因为如此，霍光才更加不会同意我立许平君为后，他找出了诸多理由。

这些理由一一被我辩驳，最后气急败坏，更是搬出祖制，认为封后需要其父够格，而许广汉官职太低，说白了就是不配。

这下气坏了我，我立即下令封侯，又被霍光干预，说许广汉曾经受过武帝惩罚，不能封侯，最后勉强封了个没有实权的君。

而平君立后的事情，也在我的强硬之下被执行了。

霍光没能如愿，便与其妻霍显、医官淳于衍勾结，在平君第二次生产的时候，下了毒。

彼时我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秘密，以为是平君的命运，现在回想，那简直就是最黑暗的时候。

平君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，我只记得那天傍晚在宫里最后一次交谈，花开满了院子。她说她还想生个女儿，这样就足够了。我说没问题，以后刘奭就是太子，女儿就是公主，咱们有两个孩子已经很幸福了。

那天早晨淳于衍还到宫中来请安，跟我讲述平君的情况，我无比的信任她，我曾经与平君闲谈，淳于衍医术高超，真可堪是女中扁鹊了。平君也点头称是，让我一定要好好奖赏她。于是，平君死后，我甚至没有对她做出任何惩罚，谁曾料想，她竟是元凶，得知平君死亡的真相后，我用最残酷的刑罚秘密处置了淳于衍，这就是对她最好的奖赏。

平君死后没过多久，霍光就把自己的女儿送上了皇后的位置。

我从不近霍成君的身，一心在做安葬平君的事情，平君说她想回到杜县，我便送她回了杜县。

最初我也是想过要把平君安葬在咸阳原上的，可是被霍光否决了。

你不去咸阳原，那我也不去了，我不在乎这些的。

在上林苑昭台宫，我把这些故事一一讲给霍成君，告诉她，我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。

也告诉她，我恨一个人，是什么样子。

在平君死后的那几年，我不敢读平君喜欢的书，不敢听平君喜欢的乐曲，我为她写过无数的诗，也为她写过无数封的书信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，在长安城的宫殿下，默默烧给她。

我承认，在那几年里，我会感到寂寞，我总能在霍成君的身上看到平君的影子，能在霍成君身上找到平君没有的性格。直到有一天，我在霍成君的宫中看到了当年平君想要的那些装饰，我仿佛穿越了一般。我也承认，我爱上霍成君了。我以为我能和霍成君走到最后，可最后给我的结果，却是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巴掌。

我后悔了，我为什么要进宫，我为什么要当这个狗屁皇帝。

如果我当时可以放弃一切，愿意跟平君一起做小老百姓，现在的我们该有多幸福啊。

我真的好想只做刘病已，我不想当刘询。

从昭台宫回来后的不久，我颁布了第三道圣旨，大赦天下，立王婕妤为后。

我与她举案齐眉，相敬如宾，一起承担起一个国家的未来。

其实失去平君之后，我就已经暗自发誓要做一个好皇帝了。

她总笑话我只考虑自己家的事情，现在我想改变一下。

元康初年，莎车国以前的国王竟敢自立为帝，我一出兵就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。

以前我跟平君在聊天的时候也会提到，匈奴为首的这些地方势力总是太自以为是，要是我出马，一定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，平君一脸的不相信，跟我说：“你就别吹牛了。”

现在我出兵了，我胜了，平君，你看见了吗？

之后，我还要降服匈奴，这可是武帝都没有做成的事情啊，可是我做到了，我要让他们的单于臣服，我要设立西域都护，我要建立大汉帝国的辉煌时代，我要让后人知道我刘病已，就是有本事促成汉室的中兴！

可是我在吹牛，平君，你怎么不出来笑我了。

我总共当了二十六年的皇帝，死后如愿葬在了杜陵，你的少陵被后人称为南园，而你与我的故事，也被后人称作“南园遗爱”。多浪漫啊，我想，等我摆脱这个世界的纷扰繁杂，一起住在杜东原我们曾经登过的山丘边，一定会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讲吧。

我会告诉你，当年你跟我一起构想的未来，我都实现了。

你说要我做一个万人敬仰的好皇帝，我也都做到了。

你一定没想到吧，当年的那个不太起眼的刘病已，那个因巫蛊之祸被关在牢狱里成长起来的刘病已，将来会有那么大的成就。平君，你的眼光还真是不俗啊。

在我死后，人们叫我汉宣帝，还给我立了庙号，叫中宗。你要知道，西汉帝国只有四个帝王拥有庙号呢。怎么样，我厉害吧。

平君，真希望这一切，你都能看见啊。

未央宫的风像柳叶刀一样，好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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